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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卖馒头的大爷过来小声地对陆德志说:
“这些非正规的兵,空着肚子吸一根烟卷儿就玩完。谁知那些当官儿的知不知晓?”
一心拾起滚落在士兵尸体身旁的红布袋,那是用金线织花锦缎做的守护神袋。
“好了,全都卖完了,该买粮食回家了。”
陆德志招呼一心往回转。可一心却不肯挪窝。
“咋的啦?”
“这是,我妹妹的守护神袋!”
“你怎知是妹妹的神袋,有啥作凭证?”
陆德志惊讶地问道。
“嗯,这长绳结是我重新结过的,绝对没错!”
一心昂奋不已地将在佐渡开垦团驻地发生的事儿扼要地说了一遍。
“这么说,除了绳结两端有烧焦地痕迹之外,还记得别的什么事吗?”
“有的,还记得在七台屯时,打猎的大叔告诉过我的事儿。”
接着又把猎人说过的话“领养了那个女孩的男人带着她上长春打内战去了”复述了一遍。
“嗯,有道理。”
说着,又回到路旁翻看死去了的士兵的口袋,想要查实他所在部队的番号,结果一无所获,只见到衣服底下皮包骨头和肿胀的腹部。
“怎么的,先回家吃了饭再说吧。”
陆德志拍了拍一心的肩膀。买了点高梁米回家了。
不久,屡遭抢粮的国军开始用沈阳的飞机空投粮食,一听到“轰——轰”的飞机声,市民们全往外跑。寻找机影。
蓝蓝的天空出现了银色的编队,飞机尾翼上的国军的旗徽清晰可见,低空飞行,飞临兵舍上空时,整麻袋整麻袋地朝下扔大米,市民们只能翘首垂涎。后来包围长春市的解放军开始攻击时,改成了用降落伞空投物质。
“啊,飞机来了!”
终日呆在家里难得走动的一心,这时也必定拿起苕帚簸箕朝外跑。
湛蓝的天空展开了好几只白色的降落伞。随风飘荡,准确地落在国军驻地。但每每也有随风飘向民房,落在胡同的屋顶和道旁,在士兵赶来之前,市民们一哄而上,争相抢之。一心机敏地从人缝里钻进去,用苕帚三扒二扒抢到点米便赶紧回家,贪心太重舍不得走,当兵的来了见人就开枪,陆德志和淑琴偶尔也出去抢粮,但多数是空手而回。夫妇俩只好另想办法,出去找些榆树叶和野菜,参合着高梁酒糟蒸着当馒头吃。残延一家性命。
八月。解放军占据飞机场后的第二个半月,大部分市民都逃出去了,留下满目疮痍的空屋,如同一座荒凉了的死城。
空投粮食的日子越来越疏,有一天,到了只能喝上口水的地步,一家三口躺倒在炕上,再不想法,只有坐以待毙。
胡同里静谧无声,夏日的太阳火样地烧烤着土壁。一心咒诅夏天,打七岁那时开始,一到夏天,他就濒临死亡的威胁。
“轰——轰……”
飞机的声音隐约可闻,只有这时,一心一弹就起来跑出去了,飞机好象是故意躲着他,光在国军驻地上空投降落伞,一心瞪着饥饿的双眼数着天空降下的数百降落伞。
“一心,回来。”
陆德志低声唤道。只到再也见不着降落伞的影子,一心才转回屋,重又躺下,书架上没了一本书,没了砚,没了笔,能烧的全烧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墙上的条幅完好无损。
志高清远
那是陆德志亲笔书写的座右铭,贴在壁上的这四个大字的确是陆德志人生的真实写照。
夜里,远处曳着长长尾音的炮弹声静了。天空依旧是星空灿烂,象是啥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一心躺在养父母身旁,眼睛却一直盯着金线花锦缎做的守护神袋,心想妹妹没出事儿,还活着,甭定就在长春城里呢,只要敦子还在长春,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
黑夜里,陆德志辗转反侧,吞吞吐吐地言道:
“乘现在还有点儿体力,咱家也走吧,去范家屯。”
“这会儿下决心啦?”
淑琴松了口气地言道。自从解放军在长春市北边的东大桥隔桥筑垒。与国军鼻子对鼻子、眼对眼地对峙以来,淑琴催促了多少回也没管用。
“可是,问题是得有去范家屯路上吃的粮食才行啊。”
陆德志呻吟般地叹息道。
“这个好办,早预备下了。”
淑琴答道。
“诶——?这几天不是啥都没得吃吗,你是怎么备下来的……?”
“当这胡同里的人走了一半之后,我就开始为今儿个日子做准备了。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地攒下来的呗。”
“真辛苦你了,先给一心吃点儿吧,这孩子可是饿坏了。”
“不行,得再忍会儿,出了卡子还甭知要走多少天呢。”
“卡子——,啥叫卡子?”
一心听着听着,胃里直翻个儿。
“从孔夫子的年代开始,军队把守的重要关口就叫卡子,现在是国军和解放军都有各自的卡子,盘查过往行人。”
陆德志接道:
“既然有了粮食,那就早走一天是一天,听街上人说国军的卡还好过。可解放军那边是越来越严。好些人都猫在两军阵地中间的真空地带。听说多半会在春节和中秋节开卡子。”
“那么,就这个八月十七日的中秋节吧——”
“只好这样了,赌赌命吧,在真空地带得呆三五天,总能找到机会脱走的。明天出发,就这么定了。”
终于下了决心。
“可……,可是,我不走,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一心犹犹豫豫但却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话可是养父母怎么也没想到的。
“咋的啦?想留在这儿饿死啊?!”
“那,胡同里不是不还有留下的人吗……要是走了,这一生恐怕也再也见不着妹妹了……我想和妹妹一起回日本……”
象是决了堤一样,再也关不住对妹妹的思念。
陆德志茫然了,从车站前的人贩子手中救了他下来,同食共寝一年有余,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一心的话让他好长时间没缓过神儿来。
“是嘛——你,还想回日本……?”
话没说完,又打住了。
小说封面

作者:Kyle大地之子
前不久,温家宝总理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再回兴义忆耀邦》纪念胡耀邦说:
“前些天,我到贵州黔西南察看旱情。走在这片土地上,望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我情不自禁地想起24年前随耀邦同志在这里考察调研地。”
这篇报道勾起了我对一段往事的回忆。
1981年春,我第一次访日。
到达大阪的当天,我告诉日本外务省负责接待我们的官员若山乔一:
“山崎丰子希望和我见一次面。”
若山大吃一惊,因为山崎丰子在日本是位名闻遐迩的作家,而我当时还只是个20来岁的大学日语教师。不过,若山吃惊归吃惊,还是当即邀请山崎丰子参加第二天外务省为我们举行的欢迎酒会。
当时,外务省不容许我们离团单独活动。酒会后,我破例获得自由行动时间,和山崎在大阪的皇家大酒店作了2小时的长谈。那次长谈的内容不久之后在国内刊物上发表,很长一段时间这一直是有关山崎丰子的最详尽的一份资料。
就在那次长谈中,我问刚写完《两个祖国》的山崎,下一部小说准备写什么?她说:“正在苦恼之中。”我说:“在您的长篇小说《不毛地带》中苏联是一个很重要的舞台,《两个祖国》则写了美国。下一步不妨把中国作为舞台吧。”山崎说:“这是个不错的注意,我也很想碰一下中国,但不知从何著手?不过,一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我以为这不过是社交场合的一番礼仪性的对话,事情过了,也就忘了。不料,2年后的1983年,山崎带著秘书及文艺春秋出版社的一位干部来到上海,约我相见,说:“真的要按照你的建议写中国了。”山崎告诉我,她想在下一部作品中把日本在侵华期间留在中国的遗孤作为小说的主人公。
此后长长的一段时间,山崎一直在中国采访。但是,当时在中国采访,受到很大的限制,中途山崎曾多次想打道回府。是胡耀邦积极鼓励和支持她,她才坚持下来的。结果,她的以日本在中国的遗孤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大地之子》获得极大的成功。
山崎日后还专门写了一部作品《大地之子和我》,里面收集了她在日本杂志上发表的有关《大地之子》创作过程的文章。这些文章尽管在杂志上发表时,我都曾收到山崎特地寄赠的杂志,早已拜读过多次。可重新读起,当年的一幕幕情景又油然浮现眼前。谁说往事如烟,其实历史是不会那么容易忘却的。
我最爱读的是山崎描写胡耀邦的那几篇文章。不做神,做人,做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人,那就是胡耀邦。山崎说;“当时的中国采访很难,去不了我想去的农村,我想撤退了。”胡耀邦说;“有困难我帮你解决,想撤退是懦夫,要用机关枪扫射。” 说到带劲处,胡耀邦会双手挥舞,拿在手上的叉子、餐刀,成了他手中的武器,什么餐桌上的礼节、领导人的矜持,早已忘到了脑后,给山崎丰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位死后不愿葬身权势的象征之地八宝山,而宁愿守望在江西共青城的新型领导人,虽然带著种种憾恨,过早地离开了多是多非的世界,可他就像依旧活在山崎笔下那样,活在千变万化的今天。胡耀邦大概没有料到一部描写日本遗孤的小说会成为许多日本人怀念他的情结所在。
山崎丰子不知多少次对我讲过:
“没有胡耀邦的大力支持,就没《大地之子》”。
山崎的书房里至今仍珍藏著胡耀邦曾用过的笔,我也曾把玩过。而我家的影集中也存放着共青城里的胡耀邦墓碑的照片。墓碑造型是一面高擎的共青团大旗。
我曾和山崎丰子多次互相感叹:
“胡耀邦才是真正的大地之子!可惜去世太早。”